晚枫酱_

东华一直以为，自己能够成仙全是倚仗自己的读心之术，凭借他区区小神的法力，无论如何都轮不到飞升去看守南天门。在他还是云游道人的时候，一心只想降妖除魔，只叹自己没有能力长生不老，因此成仙之后，太白金星笑嘻嘻地塞给他一颗老君的仙丹，说道：“东华上仙这次不担心了吧？”

“金星能看破我的想法？”东华惊讶。

“但凡神仙都有此术，只是法力高低不同。”

东华刚想问他为什么能看到杨戬的心思，却转念想到杨戬的身份，结结实实地咽了下去，笑道：“金星啊，你可知有什么能提升法力的办法？小仙的法力，也就只能看守南天门了。”

“这你还不知足啊？你看多少地仙每日上奏，求着玉帝放他们上天，给个一官半职？”太白金星捋了捋白胡子，小声道：“要不是看你在人间降妖除魔有功，又颇有几分天资，你现在还在凡间游荡呢！”

东华挑眉：“那便多谢金星了。”

他一贯嘴皮子不输任何人，却也知道这位天上的太白金星有几分才干，不然如何能说动齐天大圣上天养马？他本想问问他关于杨戬的事，几次试探却仍旧不得而知，可见这位老仙的心思比自己想的还要缜密。

那日孙悟空终究是被佛祖压在了五行山下，众仙在灵霄宝殿观望许久，为猴子长吁短叹了几句，便络绎走出了南天门，恰巧这时，杨戬将东华护送了回来，没几人发现他的失职。只是那位白脸天奴似笑非笑，等众仙走后阴阳怪气地问：“东华上仙方才是去哪了？”

东华知道这人是玉帝和王母身边的人，不敢造次，忙拱手道：“小仙见八卦炉被孙悟空踢翻至凡界，而众仙忙乱，故下界去处理此事。”

“有陛下和娘娘的旨意吗？”天奴仰着头，用鼻孔看着东华。

东华蹙眉：“并无，但小仙以为……”

“你小小一介南天门守将，没有旨意就私自下凡，莫不是告诉凡人说我们天庭没人了？”

天奴的语气让东华十分恼怒，他抬眼望向天奴，冷笑道：“大人放心，那地方已经没人了。”

“没人？那岂不是你连个凡人都护不住？让凡人该如何说天庭？”

无理取闹！东华怒火冲天，心里一横道：“莫不是要在炉子滚下去的时候，等天奴大人召唤小仙，小仙禀告陛下，陛下下了旨意，旨意一到，小仙才去处理？”

“正是！”天奴拖长了声音说。

岂有此理！东华握紧了手中拂尘，嗤笑一声：“天奴大人也知道，老君的三味真火风吹不散水浇不灭，若是真等到此刻，恐怕凡间已遭遇大难。到时岂不是给天奴大人带来更大的困扰？”

东华语调难听，说的话却是正经。他知道天奴觊觎司法天神的职位已久，为此不惜向玉帝和王母打尽了众仙的小报告，偏偏自九天玄女之后再无一人能胜任其位，玉帝和王母为了维护天条，只能暂时托付天奴。如果八卦炉真的酿成大祸，还是要天奴去处理。

天奴被他的话噎住，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南天门。东华长吁一口气，听得身后一阵女子的笑声。

“什么人？”

“上仙好口才。”虚空之处忽然显出个人形，袅袅婷婷地立在那里，一身粉裳头戴牡丹，正是牡丹仙子。她掩着唇，看着天奴消失，这才说道：“我可从未见过有谁敢顶撞天奴的，你可是天界头一人。”

东华叹气：“小仙为自己辩护罢了。”

“可这天条千万年来从未有人敢辩护，若是刚才你一句话说不对，天奴怕是又要去参你一本。”

“就为这区区小事？”东华不解，“小仙本是为三界着想！”

“我且问你，做神仙的，谁不是为三界着想？”牡丹道：“你是南天门守将，不在其位，却去做不该你做的事情，偏偏还没有成功，你说，若是天奴要你的命，岂不是抓住了把柄？”

东华反问道：“那小仙本该固执站在这里，眼看三界被三味真火所烧？”

牡丹摇了摇头，叹道：“凡人的劫数自有天命，而你，只能遵守天条。”

“呵，天条。”东华一贯桀骜不驯，气极反笑：“原来天庭竟是如此的顽固不化，腐朽不堪！”

他声音不大，牡丹却吓坏了，扑上来便捂住了他的嘴。她一过来，周身牡丹香气随即裹住了他，令他目眩了片刻。

“休得胡言。”她轻声道：“你可知道，如果这话让天奴听了去，你会是什么下场？”

东华任由她捂着自己的嘴，娇弱的身躯仿佛要随风而散，等牡丹松手之后才说：“我当然知道。”他瞥了一眼南天门：“不过是万劫不复。”

万劫不复，这四个字说来如此轻巧，却是比打下诛仙台还要痛苦万倍的事情。灵力法术尚且不算什么，千万年的修为也不算什么，万劫不复之地，便是要神仙魂飞魄散永生不得轮回的地方。他却敢这样说。

牡丹望着东华的脸，微微蹙眉。她修仙三千年，第一次见有神仙敢这么说的。即便是那些下届修炼来的神仙，也无一人真的敢在南天门外叫嚣。除了……

除了……二郎真君。可二郎神本就是半神之躯啊……

她记得千年之前，年仅十六岁的杨戬腰间别着开天神斧，扬起稚嫩的脸，站在南天门外喊：“玉帝，今日你若不给我个交代，杨戬便杀你满门灭你全家！”

他杀红了眼，分明是没把自己也算在玉帝的全家里，又或是他打上南天门，其实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。杨戬劈开的山便是她筹备蟠桃会时放在瑶池桌上的，却没想到被玉帝随手一扔，成了杨戬的劫难。

“玉帝，我母亲犯了什么错！分明是天条腐朽不堪，连七情六欲都要限制！若是没有七情六欲，你们神仙如何明白大爱，又如何拯救苍生、统治三界？”

杨戬打上九重天，却没有伤及一人，他只是想问问，如果一切都按照天条来，何谈人间大爱。

牡丹看着面前的东华，闭了闭眼。

有这样的想法，注定无法在天庭长久地待下去。你看那二郎真君不就是封神之战后，独自一人回了灌江口吗？有时候，做一个地仙，比在天庭要自由的多。

东华转头，正看到牡丹闭目，长长的眼睫上坠了滴晶莹的泪珠，慌忙以袖帮她拭泪。

“仙子何故如此？”东华一贯见不得美人流泪，忙问道：“东华只是随口一说……”

“以后不可如此随口一说。”牡丹叮咛，长叹一声悠然远去。

东华有些茫然，他看着自己袖口的水渍，有些不知所措。

天规戒律，就真的那么严苛吗？

而后很长一段时间，东华都没有再见过杨戬，直到一日，杨戬拎着天蓬元帅飞来，身后跟着白衣胜雪的嫦娥仙子。

东华仍旧记得第一次见杨戬时他心里的那片寂静，如同月光一般皎洁而安静，他不难理解杨戬为何总是对月独酌，却是在天界第一次见到这位真正孤高冷傲的仙子。即便发鬓微乱，嫦娥也如同人人交口相传那般，清冷高贵不可亵渎。她的目光如冰如水，单是扫过他的身侧便带来了无限的孤独。

与杨戬同样的孤独。

东华见天蓬元帅神志不清酒气熏天，知道是出了大事，并没有多加询问，杨戬对东华点了点头，目光中的凛冽似乎能将人千刀万剐。

一炷香之后，天蓬元帅被天兵天将押着送往诛仙台。

随即，东华听到了天蓬的叫声：“杨戬！今日你毁我至此，从此你我恩断义绝！”

彼时杨戬刚出南天门，听到这句话，苦笑一声，嫦娥仙子在他身侧，轻言细语道：“二郎真君，我竟是未想到，只是一件小事，玉帝就……”

她欲言又止，东华却已猜出了大概。以嫦娥的性子，必定不会衣冠不整发丝凌乱地面圣，她这样前来，恐怕是因为那天蓬元帅思慕已久，借着酒力前去诉情。

杨戬遥遥望着诛仙台的方向，闭目片刻，表情中似有不忍。半晌，他凝聚法力打开金纹流云天眼，片刻后一脸惊异：“元帅他……”

嫦娥忙问：“他已经下凡了吗？投胎到了何处？”

“他……他已……”杨戬欲言又止：“他错投猪胎了。”

东华一时呆住，想笑又不敢笑。他知道平时天蓬虽有些好吃懒做，却是统领十万水军的大将，无论如何都不该因为这点事就被贬下凡间。难道事情真的如同牡丹仙子说的那样，天条虽然腐朽，却始终不可违抗吗？

二人在南天门呆了片刻，东华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的影子，瞬间开口道：“天奴来了。”

说来奇怪，如果按照太白金星的说法，他应该感觉不到天奴的心思，却每次都能把天奴看的透透彻彻，难道天奴比他的法力还低？

嫦娥闻言，匆匆与杨戬拜别，杨戬则转头问道：“上仙，杨戬一直想问，你是如何得知杨戬心中所想？”

东华一时语塞：“这……小仙也不知道，好似是小仙出生之时便有的能力，但小仙法力如此微弱，不知为何能够看到真君的念头。”

正在杨戬若有所思的时候，天奴匆忙赶来：“哎呀，还好真君没走，天奴还担心又要下凡一趟了呢。”

东华见天奴有事要找杨戬，退后一步，闪到了南天门边，假装自己不存在。但他还是看到了天奴的思绪。无非是名与利，甚至还有嫦娥仙子在金山间穿梭，有百花众仙巧笑倩兮。

“娘娘让您去瑶池一趟，真君，飞黄腾达之后，可莫要忘了天奴。”

天奴笑的谄媚，东华看着他的表情，恨不能一脚把他踹出去，又生生忍住。不过，能够让天奴都谄媚的人，怕是只有杨戬了吧。

“烦请回禀娘娘，她说的事，杨戬无能为力。”杨戬道：“这个职位，杨戬不能胜任。”

职位？

东华歪着头想了半天，似乎也没想到天上有什么职位，非得杨戬来做不可。尤其是在他刚刚降服了那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之后，应当已经是三界第一战神了吧，王母此刻拉拢他，难道只是为了这个职位？

“这……小仙不好交代啊……”天奴一脸为难，“还是真君亲自去一趟吧！”他说罢转身便走，任杨戬在身后叫了半天都不回头。

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在其位谋其职，天奴果然做到了极致，只管通知不管回禀，佩服佩服。东华撇了撇嘴，从柱子后面绕过来，问道：“真君当真要去？”

杨戬回眸：“上仙以为呢？”

“虽然小仙觉得，在天上也没什么好的，但是真君在灌江口也只能庇护一方水土，庇护不了三界啊。”东华说。

“你又窥探我心思了？”杨戬敛了冷傲之气，有些不满：“总是窥探我思绪，好似杨戬是个透明人。”

“不敢不敢。”东华笑道：“偶然罢了。”

“那你可听到，王母娘娘要给我什么职位？”

东华挠了挠后脑，说道：“小仙方才被天奴大人满脑子金银财宝给淹没了，一时间……还真没听到。”

杨戬看了他半晌，叹气道：“不知道也好。”他整了整衣冠，望向九重天：“她要给我个烫手的山芋，一个……已经近两千年没人敢坐的位置。”

东华一愣，颤巍巍道：“司法……天神？”

杨戬点头。

“你说，不做？”东华又颤声问，“当真不做？”

“杨戬与玉帝曾有家仇，此事三界皆知。”杨戬淡然道：“上仙明白了？”

当然明白，他东华虽然不谙人情，这种美名传扬三界的事情他还是十分敬佩的——尽管他对劈山救母这个举动颇有微词——百善孝为先，如果杨戬真接了这个位置，他才要嗤之以鼻。

只是杨戬毕竟是杨戬，三界之内若有谁敢对玉帝之命有所违抗，此人必定是灌口二郎。

东华正色，对杨戬拱手道：“真君此举，东华佩服。”

杨戬伸手扶他，笑道：“上仙何必多礼。”

“那真君要去瑶池吗？”东华突然想起天奴没有交代了此事，问道。

杨戬道：“不去。”

“如此……”东华点头，“如此也好，免了口舌之争。”

天边传来一声狗叫，不多时，一条黑色细犬飞奔而来，正是哮天犬。它不知何时化作了人形，在杨戬耳畔说了些什么，杨戬的神色突然一慌，转头对东华道：“杨戬先走一步，上仙改日如若下凡，杨戬必定摆宴相迎。”

东华也不多言，目送杨戬远去。

可是真君，东华一介小小南天门守将，哪敢私自下凡去喝酒啊？万一又是五天五夜，天奴知道了还不又抓住我的把柄？

东华摇了摇头，靠在了南天门边。

神仙有什么好，他站在云海之上，看着无边无际的云，忽然怀念起了在凡间的时候，云游四海，逍遥自在，哪像在这里，就算是无聊至极，却一刻都不能疏忽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