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枫酱_

第二章

那日杨戬终究还是放了五哥，他细细想了东华的话，本想了结此事，却没曾想狐妹在他的书房外叩头不止，她声声泣血，诉说着自己与五哥的过去。

她本是万窟山的一个小狐狸，因为中了猎人的埋伏为五哥所救，这才一见倾心。那五哥长得虽然没有仙人之姿，也着实没什么鸿鹄之志，总是只看眼前利益，却真真切切地对狐妹好。自上次杨戬不计前嫌把五哥从天庭的斩妖台救下来之后，便老老实实呆了好些年。却不料刚学会劈天神掌就又洋洋得意起来，竟敢去山下横行霸道，恰巧被东华碰到，这才没有酿成大祸。

杨戬在屋内听着，心中暗叹，也不知五哥对狐妹之情是真是假，若是真的，他曾多次出卖狐妹，让他们陷入困境，若是假的，狐妹单纯总不会说谎。

于是他想了一夜，还是把五哥放了。

此后东华果然再也没来过，时日长了，杨戬身边的人都忘了，唯独他还记得。活得久了就这一点不好，不管多么细小的事，只要他见过，便永远不会忘。记忆着实成了他最痛苦的东西。杨戬虽然只见过东华两次，却能从言谈举止中看出他的脾性。因此当他在天宫看到东华时，着实吓了一跳。

杨戬这次来灵霄殿是为了孙悟空大闹天宫一事。他一贯听调不听宣，这次见天庭有难，而无人能与那猴子一战，依照玉帝的旨意，绑着齐天大圣上了天，一路上尽被那猴子说无耻卑鄙，若不是靠乾坤圈和哮天犬根本无法打得赢他。杨戬心中着急，进入南天门的时候竟没看出门前那人正是东华。

在灵霄殿里被玉帝轻视，赏赐金花百朵，他怒从心头起，一撩衣袍转身便走。出来时心中烦闷无比，险些撞在门上，被门口的人扶了一把，身后的梅山兄弟惊道：“是你？”

杨戬抬头看去，那人依旧是一身灰色道袍，只是在头上绑了发髻，整个人干净了不少。东华垂眸，拱手行礼：“见过真君，见过梅山众位。”

哮天犬绕着东华嗅了嗅：“不对不对，你身上怎么有一股铜臭味？你是东华道长吗？”

东华侧目看去，轻笑道：“你这傻狗倒是鼻子灵敏，不错，我身上确实装了金银。”

眼见天奴就要跟上，杨戬侧身挡住天奴视线：“道长，你为何在此？”

“左不过是为荣华富贵，长生不老。”东华拢了拢手，揣进袖子里。

正巧天奴赶到，端着金花锦缎便要塞给梅山兄弟，杨戬哼了一声，下令将那阿堵物都丢回南天门，东华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杨戬，问道：“真君是觉得，这金银配不上你？”

“何止！我家主人两袖清风一身正气，哪像你这臭道士，为了点金钱就替坏人卖命？”哮天犬很是不屑地说着，摇头晃脑地在杨戬身边蹭来蹭去。杨戬按住哮天犬的头，打发了天奴，这才有功夫继续与东华说话。

“道长为何上天来？”杨戬又问。

“真君其实是想问，玉帝是如何将东华骗来的吧？”东华撇了撇嘴，道：“当日我擒蛟，恰碰上太白金星，见我勇猛，向玉帝禀奏，说带我飞升，奉以东华上仙之称，我就上来了。”

“上仙镇守南天门？”哮天犬嘲笑道：“那你与哮天犬有何区别？”

东华面色不变，仍带笑意：“我是人，你是狗，当然有区别。”哮天犬嗷嗷叫起来，杨戬抓住他脖子拎了回来，开口：“他口无遮拦，还望上仙莫怪。”

东华眉头微动，自他镇守南天门以来，杨戬是第一个真心实意叫他上仙的，他当时上天时便知道，凡人修成仙并不容易，必定会被小看，却没想到小看到如此地步，这番境地还真不如哮天犬，至少有人能把他当成兄弟。

“南天门是重地，上仙今后要多加小心。”杨戬道，拱手与他别过。

东华目送着杨戬等人走远，这才将袖中金银拿了出来。

做南天门的守将其实并非易事，众仙无论地位高低，都得经过这里才能入内见玉帝，偶尔碰上下届散仙想要面圣，少不得塞给他些东西，让他通融，他通常都看事情轻重，酌情处理，因此袖中这些也就是所有的财物了，没料哮天犬竟闻得出。

他守了多时，见天奴匆匆而出，似是要把那金花锦缎都堆到灌江口杨府去。

这几日孙悟空大闹天宫，众仙都急的赤头白脸，如今听闻孙悟空被抓住了，便赶着来看热闹。也就是神仙有如此闲情逸致了，也不知天上闹成这样，凡间该有多大的劫难。东华把看着眼熟的神仙放进去，面生的便留下来多问几句，被不少仙人埋怨。

杨戬常年受凡人香火供奉，号称显圣真君，怕是也少不了那些求了愿却没能实现的人的埋怨吧。

仙尚且如此，人又能好到哪去？

想到这里，他啧啧摇头，闹得面前的牡丹仙子笑起来：“上仙因何摇头？”

他抬头望去，这位仙子一身粉色云裳，发髻上轻拢着艳色牡丹，却不添媚俗。他道：“只是称赞仙子容颜罢了。”

牡丹仙子掩唇而笑，他身后的老神仙咳起来，拿昏花的眼瞥他，似是要他收敛。果然，天奴从牡丹背后经过，听到他刚才的话，顿了顿脚步，冷眼斜视。

“上仙还是小心为妙。”牡丹仙子验了真身，娉婷而入，小声道：“天规戒律森严，上仙莫要惹了事。”

这句话他倒是听了进去，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。

杨戬当年劈山救母所为何事，连身在凡间的他都知道。那瑶姬本是玉帝亲妹，却因擒妖下凡，被妖击碎了心，是那姓杨的书生与她共用凡心，这才保住了性命，而瑶姬有了凡心之后也有了情欲，与杨天佑私结连理，犯了天条。

天上一日地下一年，她本以为凡间百年不过天庭数日，却不曾想当日之事被旁人说与了玉帝，因此家破人亡被压桃山。杨戬当年不过十六七岁，从师玉鼎真人，法力与武力大增，将盘古开天神斧从昆仑山取出，一斧劈开了桃山。

而后，玉帝派出了十大金乌，将亲妹瑶姬公主活活晒死在了杨戬面前。

东华当初听说这件事时哈哈大笑，问那说书人：“二郎真君为何不去改天条？偏要傻乎乎地劈山救母？他舅舅处死杨天佑却只是把妹妹关押千年，显然是舍不得嘛！”

那说书人哑口无言，指着他的鼻子骂：“就你能说！要不这醒木给你，你来说！”

他叼着酒杯道：“若有一日我碰上这位真君，定要问他一问。”

却不料当真在青城山碰上杨戬时，他几次开口都没问出。

只因杨戬身上那孤寂的气息，仿佛携卷着上古八荒的洪流，滚滚而来，淹没了他的思绪。那是他第一次痛恨自己能读懂人心。而他真的开口问起劈山救母的事情，杨戬却只是苦涩一笑，孤寂便更深了几分。

将众仙引入南天门，东华收了拂尘，斜倚在门边休息，而思绪早已穿过了层云万里。

众仙终究还是拿那石猴无可奈何，斩仙台上刀劈斧砍火烧都没用，只好让老君丢进了炼丹炉里，谁料到正给这猴子炼出了一副火眼金睛，还一脚将八卦炉踢下人间。

杨戬接到消息赶去时，那处已是死伤一片，枯骨百里。他在热气腾腾的土地上行走，只觉得脚下阵阵灼痛，赶忙运气护体。走了不多时，他望见了不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。

正是东华上仙。

那人仍是一身灰扑扑的道袍，穿梭在尸体和残躯之中，不断施展法力将火焰熄灭。杨戬一开始便知他法力低微，果然没过多久，东华的法力开始透支，人也摇摇欲坠。

他几步追上去，施法将东华也护起来，在熊熊烈焰中高声问：“天上发生了什么事？怎么就你一个下来？”

东华被他清冷的气息一击，清醒片刻，说道：“那只猴子踢翻了八卦炉，众仙正苦于如何处置，只有我闲来无事，被派下来清理这天灾。”

杨戬闻言，打开天眼看去，天庭果真人仰马翻，自九重天至三十三重天一片狼藉。

天庭的事自有神仙处理，可眼下这片土地却只有东华一个人，杨戬决定留下来帮忙。先是借调长江之水，又是凝气聚云降雨，好不容易让温度降了下来。东华歇了一阵，重新聚气，清理了遍地尸骸。

如此三天三夜，他们才把这个地方打理好，只是高温始终不下，连杨戬也无可奈何。以他们两人的身份，如何请的动龙王降雨？杨戬正要问东华能否见龙王时提上一句，转头就看到那人昏倒在了灼热的土地上，怎么叫都醒不来。他探了探他的元神尚在，心道只是劳累过度，便把人带回了灌江口休养。

东华再次醒来已是五日后，他心心念念着如何禀告玉帝，起身才发现自己身在杨府，不然脚边那只黑狗是哪来的？

哮天犬见他醒，立刻奔去找杨戬，东华趁这会儿功夫打坐修行，发现自己的修为又上了一层。可他明明记得自己精气耗尽了，这是为什么？

片刻后，杨戬被哮天犬叼着袖子拉入了房中，抬眼便看到了打坐的东华，轻声道：“我为你疗伤时，无意间灌入了百年修为，与我并无大碍，却能让你更方便些。”

东华暗自翻了个白眼，心道：这位二郎真君当真会替人着想，百年修为说给就给，让那些修炼上千年仍未成型的小妖们情何以堪？

他睁开眼，问杨戬：“今天是什么日子了？”

“自你下凡已经八日。”杨戬说。

东华叹道：“最近众仙云集灵霄殿，万一有谁打小报告，恐怕我这刚上天就得下来。”

杨戬蹙眉：“这么严重？”

东华见他表情严肃，索性开起了玩笑：“是啊，天条规定了，玩忽职守轻则削去仙籍，重则打入万劫不复之地，我区区小仙，应该从轻责罚吧？”

杨戬的眉头蹙的更紧，半晌开口道：“路途遥远，你法力尚弱，我送你一程。”

说罢，拉着东华就要起身而去。东华由他拽着出来，望了望空中缺月，悠悠道：“可惜这么好的月光了，自飞升之后，小仙再也没见过如此月色。”

杨戬闻言抬头，东华只见他的眉随着清冷月色逐渐舒展，目光中却夹杂了浓浓哀愁。

又是那分孤寂。他盖住了自己的额头，让自己不去想，伸手一拉杨戬的衣袖，道：“不如让小仙再多歇半日吧，白天好看清道路，不会撞进哪个云层迷失。”

杨戬转头看他，眉头又一次聚起，打量半晌才说：“不如杨戬再帮帮你？”

“别别别！”东华连声拒绝，心说这位真君当真是大人大量，他要是个妖必定得拽着他装可怜，骗他多给点法力不可。

“那上仙先去休息吧，明日辰时，杨戬再护送上仙上路。”

神仙一贯不大需要休息，但为了保存法力，东华还是打坐运气，让元神歇了一夜。杨戬自然也不需要休息，半夜的时候，东华依稀听到了喧闹声。

那声音由远及近，是一群小孩子在闹，而后被一个温婉的女声喝住。

“好啦好啦，今日中秋佳节，娘给你们讲嫦娥的故事，好不好？”

“好啊！”“好！”几个小孩笑笑闹闹地叫，那女声便缓缓道来，她的语言瑰丽多姿，将故事讲得真真切切，似乎后羿射日、嫦娥奔月，都是她亲眼所见一般。

如果这女子去说书，他必定捧场。东华心说。

而随后，女子说话的声音被刀剑雷电之声打断，处处是哭叫和哀嚎。

东华皱眉，试图听清他们说什么，却被一个男孩的哭声打断，一盏茶的时间后，哭声消失了，一切又恢复平静。

东华松了口气，知道自己险些又进了哪个人的思绪，因为定力不足差点卷进去，收了元神躺在了榻上。窗外传来一阵叮呤咣啷的声音，似乎是酒坛倒地。

“哮天犬，走路小心一点。”他听到那个熟悉的清冷的声音说。

怕是二郎真君又在对月独酌了吧。他想。